抵達玻利維亞首都拉巴斯的第三天,當我從異鄉的夢中醒過來,發現自己全身乏力,額頭發燙,嘴唇爆裂,雙腳冰冷。混沌中唯一的意念是——高山反應發作了。掙扎著想起床,卻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只好慢慢爬下床,撥電話取消今天要做的訪問,再爬回床上,靜靜躺著。
這是海拔3600公尺的高原。天空很藍很靠近,彷彿只要踮起腳尖伸出雙手即可碰觸。我清楚記得第一次站在拉巴斯街頭,仰望頭頂那抹藍,心中的感動無以復加。於是,即使在高山反應最嚴重,連喝一口清水都吐得亂七八糟的時候,仍堅持不下山。
毫無理由的,我愛極了拉巴斯。
這是全世界最高的首都。一切散發著古老、斑駁、蕭條的格調,連市中心的高樓和現代建築物亦隱隱透露一絲蒼涼。我喜歡駐足街邊看路過的女人。她們一律穿著厚厚的百褶裙,把頭髮紮成長長的辮子,戴著圓形帽子,而且肩上無一例外挎著鮮豔的布袋——可能裝著小孩,可能裝著剛採購的農作物,也可能是自己編織的圍巾、襪子、禦寒帽,走到哪裡想擺攤,就把布袋鋪在地上,乾脆利落。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民族擅長編織,手工編織品是他們傳承了幾千年的美麗文化。這些在城裡如常生活的人們啊,都是這片土地上的活歷史。
我是如此為這樣一個未經太多文明洗禮的城市深深著迷。直至沿途不斷遇見乞討的人,我才猛然回神——這一切不過是因為,玻利維亞,至今仍是南美洲最貧窮的國家。因為貧窮,古老的教堂得以保留當初用大石頭砌的模樣;因為窮得買不起肥料,蔬菜仍是最原始的有機種植;因為沒有錢買冰箱,餐廳裡的海鮮肯定都是新鮮捕撈的;或許也因為貧窮,它將成為南美洲最後一片印第安色彩最濃厚的土地。
15世紀,當馬六甲港口迎來繁華昌盛,太平洋這一端的拉巴斯也因西班牙人前來淘金和開採銀礦而熱鬧起來。拉巴斯在西班牙語的意思是和平,多美麗的名字,可是這片土地一直不得安寧。獨立前戰爭不斷,獨立後政局跌宕。縱然土地豐饒,礦產和天然氣豐富,卻無所發揮,還被調侃成“坐在金礦上的驢子”。人民至今主要從事農牧,到市集去看,一堆堆廉價的鮮花、瓜果、玉米、青菜,在長長的街上蜿蜒成鮮活的彩色。
市中心三三兩兩的背包客,想必正是為了拉巴斯的人文和地理而來。拉巴斯坐落在安第斯峽谷,整座城彷如一隻大碗,市中心就在碗中央,密密麻麻的房子和陡峭的道以此為起點,一路往上延伸。漫步於市中心,我禁不住揣想:千百年前,印第安族到底是怎麼找到這裡,他們又是如何在這個地方落腳、生息,以致能夠順暢地呼吸,輕鬆地搬運,甚至愉快地跑步。缺氧的高原上,外來者如我必須放緩每一個動作,高興悲傷得盡量以平常心待之,以免加劇高山反應。有時我覺得,這根本是一個巨大的修行場。
聽說當地人愛咀嚼的古柯葉(Coca)能減輕高山反應症狀,每天吃早餐時,我必定在飯店的餐廳拿幾包古柯茶包,泡在熱水里喝。玻利維亞盛產的古柯葉幾乎是國家級寶物——老百姓用來治病,政府則大量出口來賺錢,因為古柯茶葉的提取物正是可樂的成分之一。
高山症狀稍微好轉的時候,我到城裡轉了一圈。走過佇立在廣場旁超過四百年的聖法西斯天主教堂(Iglesia de San Francisco),就是傳說中的巫婆市集(Mercado de Hechiceria)。沒看見巫婆——這是肯定的,驅邪避凶的小玩意兒卻琳瑯滿目。玻利維亞人多為天主教徒,但他們沒有放棄印加祖先崇拜的太陽神,也奉行古老的印第安習俗,至今當地人仍盛行在新屋地底埋下駱馬胚胎辟邪。 玻利維亞人對宗教信仰的虔誠不僅此而已。前往的的喀喀湖(Titicaca Lake)的路上,沿途看到許多背著行囊的當地人,或徒步或騎腳踏車匆忙趕路,一問之下原來他們要到另一個小鎮去參加一年一度的宗教節慶。而這一段路程,需要三天。
我也有我的旅程要趕。經過許多土黃的山坡、翠綠的植被、散落的農家和勞作的背景,一大片湛藍在眼前鋪展開來。我來到了的的喀喀湖。這個全世界海拔最高可通航的湖泊,位於玻利維亞與秘魯的邊界,背景是常年積雪的安第斯山脈。在如此壯麗的湖光山色下,世代居住於湖畔的玻利維亞人始終簡樸而原始地生活著。他們從湖里捕捉鱒魚,種植馬鈴薯,把湖邊盛產的蘆葦編成船隻,與大地共同生息。慕名而來的旅人,彷彿是不小心闖進巨大明信片的不速之客,只能站在風景裡讚美驚嘆。
這份驚嘆,來到蒂瓦納庫(Tiwanaku)考古遺跡頹敗的城牆前,又蒙上了一層神秘感。沒有人能解釋,這個輝煌於西元5至10 世紀的印加古國,如何建造完善的水利系統,如何搬運、磨平、銜接巨大的石塊,如何讓每年9月21日第一道曙光準確無誤地射進太陽門中央。我這個挾著文明光環來這裡度量古老文化的城里人,面對厚重而神秘的歷史,徒然無言。一千多年前,這方土地上住著什麼人,他們吃什麼,如何勞作呢?那已是我的想像力無法企及的世界。
遙遠的玻利維亞,總有美麗的風景和古老的故事,等著前來探究的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