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1.11

最接近天空的地方。拉巴斯La Paz。


 
抵達玻利維亞首都拉巴斯的第三天,當我從異鄉的夢中醒過來,發現自己全身乏力,額頭發燙,嘴唇爆裂,雙腳冰冷。混沌中唯一的意念是——高山反應發作了。掙扎著想起床,卻一點力氣也使不出來,只好慢慢爬下床,撥電話取消今天要做的訪問,再爬回床上,靜靜躺著。 

這是海拔3600公尺的高原。天空很藍很靠近,彷彿只要踮起腳尖伸出雙手即可碰觸。我清楚記得第一次站在拉巴斯街頭,仰望頭頂那抹藍,心中的感動無以復加。於是,即使在高山反應最嚴重,連喝一口清水都吐得亂七八糟的時候,仍堅持不下山。 


毫無理由的,我愛極了拉巴斯。 


這是全世界最高的首都。一切散發著古老、斑駁、蕭條的格調,連市中心的高樓和現代建築物亦隱隱透露一絲蒼涼。我喜歡駐足街邊看路過的女人。她們一律穿著厚厚的百褶裙,把頭髮紮成長長的辮子,戴著圓形帽子,而且肩上無一例外挎著鮮豔的布袋——可能裝著小孩,可能裝著剛採購的農作物,也可能是自己編織的圍巾、襪子、禦寒帽,走到哪裡想擺攤,就把布袋鋪在地上,乾脆利落。後來我才知道,這個民族擅長編織,手工編織品是他們傳承了幾千年的美麗文化。這些在城裡如常生活的人們啊,都是這片土地上的活歷史。 


我是如此為這樣一個未經太多文明洗禮的城市深深著迷。直至沿途不斷遇見乞討的人,我才猛然回神——這一切不過是因為,玻利維亞,至今仍是南美洲最貧窮的國家。因為貧窮,古老的教堂得以保留當初用大石頭砌的模樣;因為窮得買不起肥料,蔬菜仍是最原始的有機種植;因為沒有錢買冰箱,餐廳裡的海鮮肯定都是新鮮捕撈的;或許也因為貧窮,它將成為南美洲最後一片印第安色彩最濃厚的土地。 


15世紀,當馬六甲港口迎來繁華昌盛,太平洋這一端的拉巴斯也因西班牙人前來淘金和開採銀礦而熱鬧起來。拉巴斯在西班牙語的意思是和平,多美麗的名字,可是這片土地一直不得安寧。獨立前戰爭不斷,獨立後政局跌宕。縱然土地豐饒,礦產和天然氣豐富,卻無所發揮,還被調侃成“坐在金礦上的驢子”。人民至今主要從事農牧,到市集去看,一堆堆廉價的鮮花、瓜果、玉米、青菜,在長長的街上蜿蜒成鮮活的彩色。 


 
市中心三三兩兩的背包客,想必正是為了拉巴斯的人文和地理而來。拉巴斯坐落在安第斯峽谷,整座城彷如一隻大碗,市中心就在碗中央,密密麻麻的房子和陡峭的道以此為起點,一路往上延伸。漫步於市中心,我禁不住揣想:千百年前,印第安族到底是怎麼找到這裡,他們又是如何在這個地方落腳、生息,以致能夠順暢地呼吸,輕鬆地搬運,甚至愉快地跑步。缺氧的高原上,外來者如我必須放緩每一個動作,高興悲傷得盡量以平常心待之,以免加劇高山反應。有時我覺得,這根本是一個巨大的修行場。 


聽說當地人愛咀嚼的古柯葉(Coca)能減輕高山反應症狀,每天吃早餐時,我必定在飯店的餐廳拿幾包古柯茶包,泡在熱水里喝。玻利維亞盛產的古柯葉幾乎是國家級寶物——老百姓用來治病,政府則大量出口來賺錢,因為古柯茶葉的提取物正是可樂的成分之一。 


高山症狀稍微好轉的時候,我到城裡轉了一圈。走過佇立在廣場旁超過四百年的聖法西斯天主教堂(Iglesia de San Francisco),就是傳說中的巫婆市集(Mercado de Hechiceria)。沒看見巫婆——這是肯定的,驅邪避凶的小玩意兒卻琳瑯滿目。玻利維亞人多為天主教徒,但他們沒有放棄印加祖先崇拜的太陽神,也奉行古老的印第安習俗,至今當地人仍盛行在新屋地底埋下駱馬胚胎辟邪。 玻利維亞人對宗教信仰的虔誠不僅此而已。前往的的喀喀湖(Titicaca Lake)的路上,沿途看到許多背著行囊的當地人,或徒步或騎腳踏車匆忙趕路,一問之下原來他們要到另一個小鎮去參加一年一度的宗教節慶。而這一段路程,需要三天。 


我也有我的旅程要趕。經過許多土黃的山坡、翠綠的植被、散落的農家和勞作的背景,一大片湛藍在眼前鋪展開來。我來到了的的喀喀湖。這個全世界海拔最高可通航的湖泊,位於玻利維亞與秘魯的邊界,背景是常年積雪的安第斯山脈。在如此壯麗的湖光山色下,世代居住於湖畔的玻利維亞人始終簡樸而原始地生活著。他們從湖里捕捉鱒魚,種植馬鈴薯,把湖邊盛產的蘆葦編成船隻,與大地共同生息。慕名而來的旅人,彷彿是不小心闖進巨大明信片的不速之客,只能站在風景裡讚美驚嘆。 


這份驚嘆,來到蒂瓦納庫(Tiwanaku)考古遺跡頹敗的城牆前,又蒙上了一層神秘感。沒有人能解釋,這個輝煌於西元5至10 世紀的印加古國,如何建造完善的水利系統,如何搬運、磨平、銜接巨大的石塊,如何讓每年9月21日第一道曙光準確無誤地射進太陽門中央。我這個挾著文明光環來這裡度量古老文化的城里人,面對厚重而神秘的歷史,徒然無言。一千多年前,這方土地上住著什麼人,他們吃什麼,如何勞作呢?那已是我的想像力無法企及的世界。 


遙遠的玻利維亞,總有美麗的風景和古老的故事,等著前來探究的旅人。 
















*此文原載于《旅遊玩家》。

28.1.11

繼續人來人往。

與同事吃完飯。獨自開車回家。這段路程走過千百次。已經知道這一路會遇上幾個紅綠燈。哪裏會有一整排的電綫杆。預算得到第幾個轉角必須閃躲路面的窟窿或凹陷。連候車亭人們等候的姿勢。都可以預見。我了解這城市所有的缺點。和善變。當然也懂得時間的不留情面。所以有時刻意的疏離是一種必須。雖然我依然不擅于處理。

一開始就知道會別離。於是把每個腳步放輕。每天不動聲色上下班。盡量不打擾別人的生活。始終保持云淡風輕的姿態。一切正是爲了往後離開不致于陷入過於伤感的情緒。當然也爲了一些不想應酬的人或事。自懂事就打定主意。未必所有的盛情我都必須接受。更別説虛情假意。我知道很難叫別人理解或體諒。可是生命叫人無奈無助無從選擇的事已經夠多。我想保留僅有的自主和自由。比如一點獨處的時間。或者。拒絕不喜歡的關係。偏偏對許多人而言這樣的方式近乎薄情寡義。旁人的説法我其實不怎麽在意。如果這樣可以換囘一點平淡和寧靜。

這與年歲無關。是性格使然。

然而。洞悉世情。不見得就能控制得宜。這些年經歷多少人來人往。離別的場面還是叫我手足無措。天知道那些道別的話語和表情。我在心裏演練了多少遍。才不至於讓旁人看穿。即使日後懷念。我想我也只會選擇默默地。走到一邊。

年輕如他們如何明白。生命終將繼續人來人往。我們也將越來越清楚那是怎麽樣的一種場面。就像每天回家的路。走多了便熟悉。至於那些沒有說出口的感傷。不過都是逼不得已的駕輕就熟。

而我深深感激這段路。某些人曾給的溫暖。感激。某些人沒有讓我爲難。

23.1.11

同類。



R聊电话的那個深夜。我坐在露台。逆光。夜空被高樓切掉了一半。想像那裡同樣也亮著一束昏暗心裏就有些莫名的傷感。我們習慣各自瑟縮世界一角偶爾交換彼此消息。即使後來你回來我們依然很少見面。一貫维持南北两端的距离。

某個深夜你傳來簡訊說。Don’t listen too much to damien rice。語氣像在勸人戒煙似的。我囘說其實也不常聼。而其實當時電腦正播著older chests。如此我們又沉默一段時日。直至下一次通訊。我發短訊問。你今天吃了東西嗎。你答。還好你提醒。今天忘了。諸如此類的芝麻瑣碎。我們總是這樣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很遠。卻很近。

我喜歡這個城市會下雨。而你曾在雨中放肆的奔跑。我們内心某個柔軟易碎的部分如此相似卻未曾交流。那些糾纏在心裏的結到底是爲了什麽。這個雷電交加的午後當我想書寫與你有關的事。才發覺自己對你的了解極少。極少。反正誰又能真正理解另一個人的痛呢。就算同一把傷。下來的角度。力度。姿勢。都不一樣。就像那年遭遇的背叛。你也只能隔岸旁觀。可是那又如何。或許世上只有我們最想念對方。最心疼對方的難。那麽虛弱地存在于世上。那麽努力地去適應种种莫名其妙的人際關係。

We are always on our own。你總說自己像一座孤島。而我也只能在自己的命運裏漂泊。我想你大概了解這其中一大部分的漂泊是我們自己一手造成的。我們並非全然別無選擇。只是快樂于我們日漸稀薄一如臭氧層。而那些心力交瘁的日子任誰也無能爲力。

我們是嚮往自由的風箏。卻承受不了斷線的疼。僅能用一條細微如絲的綫牽住彼此。不至於墜入萬丈深淵。這世界總有那麽多缺口和裂縫。更多時候一轉身即是懸崖。

親愛的抱歉。我再用盡全力。也無法給你一個更完整美好的世界。

因爲。我們的孤單。很像。

4.1.11

在天涯盡頭的城市。


當飛機從高空徐徐往智利首都聖地亞哥的Merino Benitez機場降落的時候,我赫然看見綿延起伏的山群。呵是安第斯山脈。我在心底叫了一聲。土黃色的一片,一直延伸到地平線。 "Chile"在印第安語的意思,是天涯的盡頭。跟山脈平行的,是綿延的海岸線。我呼出一口氣,來到傳說中的天涯海角了。

我是從北部一個小海港依基克Iquique認識智利的。依基克有兩個顏色:土黃色和藍色。黃色是沙漠,藍色是海洋。這座城有用不完的沙。當汽車行駛在漫天漫地的沙地間,我這麼想。大大小小的山丘一路延伸到太平洋的另一邊,形成了沙灘。當地人就在這層層疊疊的沙丘之間鑿出一座城。整座城沒看見一片草地,連高爾夫球場都是在沙地上畫幾條線挖幾個洞就算數。

從機場出來,眼前只有一條長長的路通往市區,兩邊都是沙漠。路一直往前延伸,彷彿沒有盡頭似的,偶爾才看見一輛吉普車迎面而來。荒涼嗎,我倒不覺得。途中經過一個靠海的墓地。一大片沙地上突然出現好幾十個墳,有些突兀。一些墳前竟還插著幾枝枯瘦的鮮花。海風吹來,墳前的花無聲地顫抖。這才是荒涼吧。

小城的地理環境叫人訝異。他們告訴我,距離上一次下雨,已是四年前的事,但空氣並不干燥,也沒有充斥著沙塵。早就听說這個全世界最狹長的國家,從北到南幾乎涵括了全世界所有種類的氣候,只是沒想到當自己置身其中,仍覺得不可思議。

然而,即使在這個世界的最角落,仍逃不過貧富階級的分化。面海的這一邊多為平房,尤其越靠海的,看得出都有點設計,自然是有錢人住的。晚飯後,只要走出家裡的院子,就可以漫步沙灘上。而往山上去,則是窮人的棲身之所。我很難用“家”來形容那一間間在山腰上歪歪斜斜搭起來的木板或鋅片屋,更不曉得他們怎麼拉水電。聽說翻過這座山的山頭,還有另一座城,同樣是貧民。他們的數量已經多到有公共巴士可以乘過去。

依基克是個自由貿易區,若非做生意或購買大批的免稅品,外人絕不會踏足這裡。這裡的生活單調,甚至可以說是死寂。最熱鬧的地方有兩個:每天迎接無數貨船的港口,以及當地人戲水游玩的海邊。港口是工作的地方,沙灘則是遊玩的地點,幾乎所有活動都在這裡進行——戲水、散步、慢跑、踢足球、談戀愛。某個傍晚,我拎著相機,從一個沙灘走到另一個沙灘,邊看風景邊等日落。第一次,我親眼看見親自感受在地理書上讀過千百次的太平洋的海浪。沙灘很長,一來一回用了三個小時。智利的春天晝長夜短,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已經是晚上九點了。

而我是從另一座叫瓦爾帕萊索的城市看到智利的過去。

聖地亞哥是內陸城市,但只要兩小時就可以看到海了。已經不只一個智利人告訴我關於那個叫Valparaiso的地方,說那裡有著極美麗的海景和沙灘。於是在一個早晨,我決定出發到傳說中的美麗城市。當巴士經過許多山巒、草原和葡萄園,拐進一個破落城市的車站,我還不確定這就是許多智利人讚不絕口的城市。從車站還要再轉公車才到海邊。我極盡所能以僅會的幾個西語單字和身體語言向司機表達我要到海邊,善良的他作出恍然大悟狀,然後把我放在海關局前面。下車,沒看見沙灘和碧海,​​只有一艘艘的大船正忙碌地卸貨。卸下的貨堆在岸上,馬上又有一輛輛的卡車來載走。在晨霧還未散盡的早晨,碼頭自顧自地忙碌著,非常有氣勢。我一看就樂了。這座運作了百年的港口一如既往地熱鬧著,彷彿時間從來沒有離開過。

我在山腳下看到有人乘搭一種很特別的軌道式電纜車,正慢慢地往斜斜的山坡爬上去。不去管為什麼沒看到人們口中美麗的沙灘,我也去搭了一趟。山上原來是遊客區,那裡是俯瞰碼頭和整個瓦帕爾萊索舊城區最好的角度。

瓦爾帕萊索幾乎沒有平地,連著大海的就是山。舉目望去,依山而建的民宅一整片鋪展開來,遠遠近近有許多顏色。由於地勢傾斜,房子看似一層一層往上疊,人們彷彿踏出家門一不小心就會踩在鄰居的屋頂上。下山時不坐電纜車,我胡亂在傾斜的小巷中穿梭,沿途遇見下坡買東西或接小孩放學的人們。他們走得很慢,天氣很涼。時間在這裡好像稍微停頓了一下。

我沿著蜿蜒的路走到市中心,在路邊吃了一串烤肉。首都聖地亞哥乾淨整齊,社會秩序良好,因此街上警察大部分時候的工作都是在為遊客指路。比起來,瓦爾帕萊索的舊城區有點髒,有點亂,房子又老又舊,像脫序的城市,但忙碌的碼頭和市中心來來往往的路人和攤販還是讓它充滿了生命力。縱然如此,城裡總瀰漫著讓人緊張兮兮的氛圍。我一離開鬧市,馬上就有當地人趨前告訴我那些地方不安全,照相機也不敢拿出來。

然而,這座老城有很多故事和一疊厚厚的歷史。

瓦爾帕萊索在西班牙語是“天堂谷”的意思。這座城市建於十六世紀,曾經是太平洋最繁忙的港口之一。直到巴拿馬運河在廿世紀初運作,它開始沉寂、沒落。然而,昔日的光輝還是為它贏得了世界文化遺產的頭銜。智利國寶級詩人,也是諾貝爾得主聶魯達(Pablo Neruda)這麼形容他喜愛的城市,“瓦爾帕萊索,是一座向天上延伸的城市”。

同一天,我在日落以前來到了這位詩人位於黑島(isla negra)的故居。

抵達的時候遊客探訪時間已過。我只能在四周圍散步,想像聶魯達的居家生活,以及他如何在房子裡寫下一首首浪漫的情詩。聶魯達一生喜歡海,這間故居更有許多船上的裝飾,連牆壁也畫上了魚的圖案。他死後,人們索性把他的墳墓設在前面的院子裡,面對著浩瀚大海。

在無人的海邊坐了一下,天色暗了下來,我回到大路搭車。小小的車站售票櫃檯,窗戶閉得緊緊的。我惟有在候車亭等待。僻靜的路上幾乎沒有人跡。我其實不確定會不會有巴士來,但我並沒有太擔心。或許可以在這個偏遠的小鎮過一夜。

這麼想的時候,巴士就來了。



















*此文原載于《旅遊玩家》。

3.1.11

直覺。

去年這個時候。我在台北。旅途中發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我沒有告訴任何人。回來后。我把它記錄在部落格裏。


後來。我終於去了台北

一直沒有特別嚮往這個城市。因為我知道。總有一天我會去。只是不曉得。會是在2010年的第一天。

從出發到回來。心裡一直有種不踏實的感覺。不僅僅是因為這是一個沒有預期的行程。也因為這次的目的地是台北。抵達的時候。台北已進入寒冬。儘管如此。仍可隱約感覺這座城在前一晚倒數狂歡後的餘溫。路過的人和風景既陌生又熟悉。當冷冽的風從淡水河口吹過來。我慢慢想起一些端倪。

小時候。我看台灣人寫的書。長大了。看台灣人製作的節目。我的中文養分其實大多來自台灣。可是我一直沒有到台灣。所以當那些在書上讀過在電視上看過的事具體出現在眼前。我又覺得不真實了。

現在。我又把我的文字和創作帶到這個地方。人生的際遇多麼奇妙。

我發現。我愛上了台北的冬天。

只是有件奇怪的事。那個下午當我一個人坐在國父紀念館的湖畔。捧著一杯熱咖啡暖手。突然有個強烈的直覺閃過。我覺得。自己會在這個地方住上一段日子。

我不知道會有什麼事發生。我等著




一年后。直覺應驗了。

春意。

 又一個寒冬過去。

 萬物適時地蘇醒。

 該開的花朵。恰如其分地綻放。一切如常。

 有些路。還是一樣彎。
 有些夢想。還是高不可攀。

 有些等待。還是沒有答案。

有些人。還是一樣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