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19

千年的時間刻痕。菲律賓。


由伊芙高族開鑿的梯田有超過二千年歷史,已列入聯合國世界文化遺產。


從馬尼拉機場一路堵車到市區,已是向晚。四周人影憧憧,喇叭、吆喝聲,和路上的吉普車一樣川流不息。而菲律賓的貧富懸殊是毫不遮掩的。一到夜裡,四面八方便湧出老老少少、無處可去的流浪人,瑟縮在街角的屋簷下。我不敢去看他們,看了心總是糾結。
第二天一早,決定先去王城(Intramuros)。王城當年是西班牙殖民政府的中心。這裡有座菲華歷史博物館,鉅細糜遺地記載菲律賓華人的故事,並附設圖書館,是少數極具規模的海外華人博物館。我在那裡溜達了大半天,想像著華人如何在西班牙人抵達以前,就沿著海岸線與土著交換土產、語言和友誼。千百年下來,菲律賓的語彙、農業技術、陶藝、木工、飲食和服飾,都有濃濃的華人色彩,反之亦然。
漫步於王城內,那些我喜歡的石磚路、老教堂和西班牙式窗台,幾乎要叫人忘了這是馬尼拉。這麼美麗的城堡,西班牙政府當初是嚴禁華人居住的,但城堡的運作,卻幾乎仰賴華人工匠來維持——每天天一亮,華人就湧進城內,打鐵、裁縫、烤麵包、蓋房子… … 。
我去拜訪博物館創辦人洪玉華女士。她是第二代華人,與已故的丈夫皆為菲華歷史學者,一生致力於華人和當地人的融合。九○年代,當地華人頻頻成為綁匪目標,她帶頭向惡勢力宣戰,因而接到死亡恐嚇,她被迫帶著孩子,不停搬家。而今受譽為菲律賓花木蘭的她,還曾獲提名諾貝爾和平獎。我請教她菲律賓華人歷史,她無私地拿出畢生研究心得,與我絮絮地說著。
「菲律賓與中國關係源遠流長,呂宋島北部科迪勒拉(Cordillera)山脈的土著與華南部族(古越族)就係出同源。那裡的梯田、薩加達(Sagada)縣的懸棺遺跡,都與華南部族文化相似。梯田起始於周朝,當華南部族往南遷徙,便把這個農耕文化傳到越南、爪哇、婆羅州和菲律賓。」
想到北方有美麗的梯田可看,我興致勃勃地打聽確實位置,「要不,我找個人陪你去一趟?」如此慈愛、熱心的長輩,叫人心底油然生出崇敬之意。但我是不願意給人添麻煩的。自己找了車,為了趕路,凌晨三點便披星戴月地出發了——因為到最靠近的巴納微(Banaue)梯田,也要十個小時車程。沿途風景卻是極好的。一離開馬尼拉,便再也沒看到貧民窟、遊民,景色也不再哀傷。等到進入科迪勒拉山脈,綿延的山陵線,更是壯麗得叫人說不出話來。
巴納威梯田是遊客主要景點,但我想去更偏遠的巴達(Batad)村落。拿了張地圖,一路問人找過去。車子在山間開了老半天,終於前無去路,只有盡頭處一間破涼亭,一台破吉普車。下車一問,這就是往巴達的起點。 「接下去是石子路,得租吉普車,然後再徒步走一小時半山路,就到了。」車夫說完就坐下抽煙,等我決定。我沒想到那竟是個封閉的村落,腳上只穿了涼鞋,但眼下不可能回頭,只好硬著頭皮上車。
一番跋涉之後,眼前豁然開朗——層層疊疊的梯田,自遙遠的地平線而起,安靜而本份地覆蓋著山脈。那是世居山間的伊芙高 (Ifugao) 族人兩千年來,在大地上刀耕火種的成果。我闖到一所民宿的天台上,享受眼前盡情蔓延的綠。
「想到梯田的最高點去嗎?」身後出現一個聲音。我回頭,發現是剛才同路進來的伊芙高族青年。他從另一個村落到這家親戚開的民宿打工。他長得很好看,英語也說得好。比起馬尼拉,這裡是踏踏實實的鄉下,但人人有房子住,有飯吃,有書讀。連剛剛雜貨店前戲耍的孩子也是用英語跟我問好的——馬尼拉太多孩子上不起學,學不起英語,每一天湧進這座城市找機會的人卻從未停止,到了城裡才發現生活水平太高,許多人於是淪為遊民。
我看著遠處的梯田出了神。
「來這里工作後,我便一直想著有一天要到那裡去。」青年伸手指著梯田的最高點。顧不了保留體力,那個午後,我跟著他沿著田埂一階一階往上爬,最後,往下俯瞰——那迂迴纏綿的美麗弧線,全是時間的刻痕哪!
拍了好一會兒照,雨水傾瀉而下。趕回山腳下,氣喘吁吁。在雜貨店買了兩瓶可樂,遞一瓶給他。他很靦腆地接過去,不住道謝。鄉下人那份誠摯樸拙是很叫我心動的。
坐在雜貨店前休息了一會兒,雨止住了。多麼想就在這遺世獨立的村落住下來,但吉普車還在入口等著呢!終歸是要道別的。青年用力地握我的手,「很開心做你的朋友。」

我微笑轉身上路,不打算告訴他,我們的祖輩,或許,也曾是朋友。

菲律賓人把美軍撤退時不要的吉普車漆上油彩,變成最便利的公共交通工具。
王城內的聖奧古斯丁教堂(San Agustin Church),出自華人工匠手筆,已有四百餘年歷史。


 菲律賓華人天主教徒融合了兩族文化,上香祭拜十字架。


 呂宋島北部薩加達縣石山嶙峋遍布,這裡其中一座石山壁上掛有懸棺。


從山丘上俯瞰懸棺遺跡,可見到部分棺木刷上了字母和數字。

部分伊芙高族人仍住在傳統房舍,房舍分上下層,日常活動多位於上層。
世代居住在科迪勒拉山腳下的伊芙高族以農耕為生。    

 伊芙高族人仍保留許多傳統習俗,包括節慶時的舞蹈。



 

 


*此文原載於2016年新加坡《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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