攀登至海拔2800米,安納普爾納群山已近在咫尺。
日出時分的普恩山山頂,最右邊的即是著名的魚尾峰。
出發之前,早已聽說尼泊爾山景如何美麗如何震懾人心,但直至置身其中,還是覺得悸動。
由於是第一次到尼泊爾爬山,我和旅伴不想太過吃力,因此挑了路徑短、難度低,但景色一點都不遜色的普恩山(Poonhill)小環線,這是安納普爾納(Annapurna )山區近一百條登山路線中最熱門的,制高點有3210米,只需4至5天就能完成。
位於加德滿都以西的博卡拉(Pokhara)是大部分登山客的起點。長長的主街道兩旁,不斷複製著同樣的餐廳、紀念品店以及登山用品店。雖然大部分時候,人們只在這裡過境、棲息或補給,但其實博卡拉也有自己的景點。在等待入山的空檔,我們去了世界和平塔(World Peace Pagoda)登高俯瞰博卡拉全景,參觀了戴維斯瀑布(Davis Fall)、戴維斯洞穴(Davis Cave) 和白色瀑布(Seti River) ,還在漂亮的費瓦湖(Phewa Lake)上慢條斯理地泛了舟。只是,本該是旅遊旺季的11月,遊客卻意外地稀少。
“自從2015年的大地震後,旅遊業的元氣至今都還沒有恢復過來。”說話的是一名紀念品店老闆。我環顧四周,發現店裡擺賣著不少西藏特色的紀念品。一問之下才知道老闆是西藏人,是逃亡在外的藏族第二代。原來尼泊爾住著不少藏族,他們多半以製作地毯或售賣手工藝品為生。難怪在加德滿都和博卡拉的遊客區,有著不少售賣藏傳佛教法器的小店。
自中國在1959年成立以後,與西藏的紛爭便逐漸白熱化,成千上萬的藏民於是翻越喜馬拉雅山脈,逃到不丹、印度和尼泊爾。路途艱辛,有人在半途餓死,有人凍壞了四肢,而這位老闆則是在父母逃難半途,出生在山中的。他在尼泊爾住了一輩子,卻始終對山那頭、那個他從未踏足的“家”有著無法割捨的鄉愁,“我此生最大願望就是可以回家。”說這些話的時候,他並不特別悲傷,只是很誠摯地向一個陌生人說出心聲。這些年來,想必這句話已在他心底複述了千萬遍,而我卻只能以沉默回應,正如遠方無語的山。
博卡拉群山環繞,只要抬頭,就可以眺望安納普爾納群山,尤其是著名的魚尾峰。不管我們走到哪裡,當地人總會把高6,997米的魚尾峰指出來給我們看。對尼泊爾人而言,山是他們的驕傲;對我而言,那是美麗的風景;對登山客而言,那是自我的挑戰,但對藏民而言,那裡,卻是回家的路。
在博卡拉遛達了兩天,我們終於正式走入山中。普恩山路線上下山路徑不同,沿途景色層次豐富,叫人目不暇給——有時是茂密的森林,有時是淙淙的溪流,有時是蔥鬱的田野,有時是漫天的沙地。當然,更多時候,眼前只有仿似沒有盡頭的階梯。我並不急躁,只是專注而安靜拾級而上,欣賞時間在這片土地上雕刻的風景,看大樹下柔軟的青苔、看青石小路上的積水、看石縫間開出的小花、看從山上不知流經多少叢林和沙石才抵達這裡的瀑布。
山區散落著許多小村落,民宅多半以大石和木板建造,整理得非常乾淨,屋頂上經常曬著穀米、屋簷下吊著玉米,家門前無一例外種了花樹,農家則在一旁的田埂上勞作。看似一幅悠閒的山居圖,實際上卻是相當刻苦的生活——物資匱乏、電力不足,許多物資必須從山腳背上山。我們經常遇到背著作物的農家,也不時得讓路給駝著物資的馬匹和騾子。
我們並沒有帶來太多城裡的食物,事實上也不需要——渴了就喝山泉水,餓了沿途都有客棧和驛站提供食物。只不過尼泊爾人生活節奏緩慢,不管是山上還是山下,點餐後等上一個小時是平常事。還好我們有導遊和背夫預先打點一切,每到驛站即有熱騰騰的食物暖胃暖心。我們在山上吃過尼泊爾傳統扁豆飯(dal bat)、尼泊爾餃子(momo)、烤大雞腿、意大利面、手工麵餅等,都很美味。只要天氣不太冷,我們都會選擇坐在戶外,伴著近在咫尺的山巒雪景,慢慢享用美食,再喝一杯香濃的馬薩拉香料茶(masala tea)。至此,我已毫無懷疑:世上最好的餐廳,就在尼泊爾山上!
前兩天每次餐後,背夫都會捧上香蕉和橘子。初時我們還以為是山上栽種的,直到有一次我們發現他在整理背包內的水果,才發現這些原來都是他從山腳下背上來的!背夫是個辛苦的行業。他們多數是山里人,熟悉山路,只不過不諳英語無法成為嚮導,只好靠勞力換取微薄收入。我們的背夫是個老實人,不多話,卻認真而盡責。每次我們向他表達感激,他總是回以一貫靦腆的笑容,然後轉身背起我們的兩個大行李,繼續健步如飛地上路。
山路並不難行,尤其在這許多美麗的風景裡。行程中比較考驗體力和意志的是第二天的3800個階梯,加上我在抵達2800米時就出現了高山反應,因此登頂時倍感吃力。另外需要克服的是寒冷。登山前,導遊告訴我們此行最冷是10多度,但登頂前一天,民宿外的氣溫卻已下降至零下20度,偏偏山區電力不穩定,說好的熱水澡一點都不熱。忍著寒凍洗好澡,回到房間拉開窗簾,偌大雪山躍然眼前,夕陽打在頂峰,如夢似幻的橘色山景,已足夠補償一切低溫造成的不適。
第三天,大夥兒起早摸黑,趕在日出前爬上了普恩山山頂。一字排開的安納普爾納群山一如既往地嚴峻冷冽。然後,晨曦出來了。初升的陽光輕輕抹上葉子、草地和人群,天地間只剩下美麗的金色。山頂寒風刺骨,我們買了熱茶捧在手中,靜靜地看山。誰也沒有多說話。
天地有大美,而我無言。
這段旅程中,這是我唯一的感受和註解。從來不敢用“征服”這樣的字眼,面對早已存在世間千萬年的大石、大山和大水,我只能謙卑地懇請它們允許我行走其中,懇請它們賜予我安穩的力量。走完這段路,最感動的並非登頂那一刻的驕傲,也不是俯瞰山腳時的滿足,而是旅途中不期而遇的風景,以及那些生活在苦難中,卻始終對我報以憨厚微笑的人們。
相對博卡拉的清幽,加德滿都卻是座被灰塵蒙蔽的城市。屋頂晾曬的衣服、店舖的紀念品、路邊的椅子、路過的行人……所有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層灰。縱然貴為一國之都,但城裡連一條像樣的柏油路都沒有——即使有,大多也已在大地震中損毀。走在黃土路上,只要有車經過,便沙塵紛飛,逼得路人把口鼻藏在口罩裡。
這無疑是一座灰頭土臉的首都。在這個貧窮的國度,坍塌的道路和建築因為沒錢修復,依然讓地震歷歷在目,連當地人最引以為傲的杜巴爾廣場(Durbar square),裡頭部分建築也只餘殘垣敗瓦。杜巴爾廣場是古時王朝的皇宮所在地,聽說距離加德滿都十多公里外的古城巴塔普爾(Bhaktapur),也有一個杜巴爾廣場。我們決定去看看。
當出租車司機把我們放在古城入口處,我們就知道這個決定是對的。這座擁有上千年歷史的古城,至今還有人住在裡面,且如常生活,儼然一座活生生的博物館!
巴塔普爾最早的歷史可追溯到公元8世紀。隨著往來商賈增多,這裡逐漸成了繁榮的商業中心。到了13世紀,巴塔普爾成為馬拉王朝(Malla Dynasty)的政治和文化中心。這個王朝後來分裂成三個王國,即加德滿都、帕坦(Patan)及巴塔普爾,這三大古城建有各自的杜巴爾廣場。在巴塔普爾的昌盛時期,住著許多商人、陶藝和紡織工匠。這裡的建築和文化深受佛教和印度教影響。兩大文明薈萃遺留下來的皇宮、廟宇、雕像和建築,讓它成了尼泊爾中古世紀建築藝術的發源地。
上午時分,人們陸續打開老店舖的大門、到市集採購雜貨、推著載滿貨物的車子爬上斜坡……整座城市彷彿剛從中古世紀緩緩地甦醒過來。古城很大,縱然我們握著地圖,還是難以辨別方向,加上我和旅伴都是隨性的旅人,於是順著蜿蜒的小巷信步而行,走到哪裡就哪裡。我們很快學會享受在這裡迷路的樂趣,等待著隨時發現一個熱鬧的廣場、或一扇雕工精細的窗戶,反正這是尼泊爾保留最完整的古城之一,到處都有古老的紅色磚房、精緻的雕刻和斑駁的廊柱。走得累了,便隨意在某個古建築的屋簷下納涼,看廣場上路人在艷陽下的剪影,或與路人交換一句“Namaste”問候。
在這片深受地震之害的土地上,縱然滿目瘡痍,人們卻始終沒有忘記他們的善良,並且總是用他們僅有的風景和微笑,來迎接每個遠道而來的旅人。
博卡拉景點之一世界和平塔建於山丘上,由此可俯瞰博卡拉城市景色。
生活在博卡拉的西藏人多數以售賣手工藝品為生。
美不勝收的費瓦湖,最適合泛舟或散步,享受慵懶愜意的時光。
普恩山路線上美麗的田野風光。
民宅、花卉與的雪山勾勒出一幅恬靜的山居風景畫。
長長的青石階梯最考驗體力和意志,卻是當地居民的日常。
山頂設有瞭望台,讓登山客有更好的視野欣賞群山景色。
雕工精細的窗台是巴塔普爾其中一項珍貴遺跡。
*此文原載於2018年新加坡《聯合早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