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來是想去緬甸最北部的邊境城市的。但抵達緬甸不久,北部即爆發佛教徒與穆斯林的流血衝突,局勢一直沒有緩和下來,惟有在東部撣邦(Shan State)城鎮蠟戌(Lashio)停駐。作為滇緬公路起點,且是曼德勒(Mandalay)前往中國木姐、雲南的必經之路,蠟戌很自然成了貨物集散地兼補給站。人來人往,縱使群山環繞,蠟戌卻總是有股氤氳的風塵味。
記得當我們在曼德勒問當地人怎麼去蠟戌時,所有人口徑一致:“去腊戌嘛,坐計程車最快最方便!”然而,那天一大早,當預訂好的計程車準時停在飯店門口,我一時之間卻不知所措——眼前所謂“又快又方便”的計程車,車子破得好像隨時會散開;後座的坐墊似有若無,目測只剩下骨架;後車廂擠滿托運的貨物和行李,最上層還塞進了好幾疊當天的報紙。看樣子我的行李是進不去的。看我愣在一旁,司機沉默地接過行李,三兩下,硬是把它們塞進了後廂!轉頭對我微微一笑,並不為這台破車子不好意思。緬甸人這種不卑不亢、卻總是和氣的態度,我是很喜歡的。
上了車,連司機在內五個人,整輛車再也插不下一支針。就這樣,一車的人和貨,風塵僕僕地出發了。
上了車,連司機在內五個人,整輛車再也插不下一支針。就這樣,一車的人和貨,風塵僕僕地出發了。
車子當然是沒有冷氣的,只好開窗任由風沙打在臉上。經歷了五個小時的拖拖拉拉,終於在午後時分抵達腊戌時,我已一身灰頭土臉,報紙也快過期了。
放下行李,先去換錢。小鎮沒有銀行,要兌換當地貨幣得到金店。還好在緬甸,要找金店並不難。自1962年軍政府上台後,曾先後三次廢除緬幣,許多人一夜之間破產,到今天大家對國家金融機構還是存有陰影,不少人寧願買金收藏,以致緬甸到處有金店。
蠟戌是三十萬人口的邊城。幾條街,幾十家小舖,沒有不切實際的事物。我們下榻的飯店有五層樓,是鎮上最高建築物——遊客沒多少,來住的幾乎都是在中緬兩地做買賣的過路人。緬甸開放後的生氣勃勃似乎並未蔓延到這裡。一切仍是不動聲色的。吃的東西選擇不多,大街上放眼望去,幾乎全是雲南菜——這一切又是源自於蠟戌的邊境身世。
蠟戌是三十萬人口的邊城。幾條街,幾十家小舖,沒有不切實際的事物。我們下榻的飯店有五層樓,是鎮上最高建築物——遊客沒多少,來住的幾乎都是在中緬兩地做買賣的過路人。緬甸開放後的生氣勃勃似乎並未蔓延到這裡。一切仍是不動聲色的。吃的東西選擇不多,大街上放眼望去,幾乎全是雲南菜——這一切又是源自於蠟戌的邊境身世。
腊戌人口有半數祖籍雲南。他們大多是四十年前從更邊境的城鎮果敢(Kokang)遷移至此。而果敢的祖先,則是為逃避清兵追捕的明末皇帝部下。這些雲南人在果敢落腳後,即建立地方土司製度,爾後更憑種植、提煉鴉片稱霸一方,向來都是沒人干涉的自治區。
直至軍政府上台,土司製度瓦解,果敢成為各路武裝分子的鬥爭之地,經常爆發衝突。 60年代戰局激烈之時,果敢平民百姓紛紛遷移至腊戌,最終讓腊戌成為了緬甸華人比例最高的城鎮。許多人在郊區的荒山野嶺刀耕火種,開闢新天地。聽說,好些村落至今沒有門牌沒有住址,也沒水沒電。因山區多數未有公路開通,村民只得自己辦起簡略的中文小學。
直至軍政府上台,土司製度瓦解,果敢成為各路武裝分子的鬥爭之地,經常爆發衝突。 60年代戰局激烈之時,果敢平民百姓紛紛遷移至腊戌,最終讓腊戌成為了緬甸華人比例最高的城鎮。許多人在郊區的荒山野嶺刀耕火種,開闢新天地。聽說,好些村落至今沒有門牌沒有住址,也沒水沒電。因山區多數未有公路開通,村民只得自己辦起簡略的中文小學。
我決定去看看這些山里的孩子。
跟當地人探聽好路線,這天天未亮,我們騎著跟飯店人員借來的摩托車,憑藉有限的線索,摸黑找到了一個山區村落。蜿蜒的山路上,點點燭光,忽明忽滅——那是山區孩子拿著蠟燭照亮上學的路。
來到竹片木板搭建成的學校,應聲而出的蘇老師三十出頭,也有著那份緬甸人的和氣:“現在環境算好了,” 蘇老師在山里土生土長,他父親是最早從果敢搬到這裡的居民之一,“聽老人家說,搬到這裡初期,不時還有野豬黑熊出沒。”早年,不少移民靠種植罌粟為生,後來緬政府打擊鴉片貿易,才轉種其他農作物。而今,起伏的山巒間全是玉米與甘蔗,但我禁不住好奇:在這個偏遠的山區,在玉米和甘蔗遮蔽下的陰暗角落,是否會有居民為擺脫貧困,偷偷栽種美麗卻劇毒的罌粟?
學校上課鐘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清晨五點半,孩子魚貫地走進課室,校舍頓時一片燭海。為了遷就孩子上緬甸學校的時間,孩子得起早摸黑,先到中文學校學習,再到緬校上課,傍晚時再回來接早上的中文課,很是辛苦。
我倚在門沿,看孩子小小的手心捧著台灣來的課本湊到燭火下,朗聲讀起來:“今天我和媽媽去搭捷運。”但這群身居山間、每天踩著泥濘上學的孩子,他們如何想像城裡的燈火通明?
我倚在門沿,看孩子小小的手心捧著台灣來的課本湊到燭火下,朗聲讀起來:“今天我和媽媽去搭捷運。”但這群身居山間、每天踩著泥濘上學的孩子,他們如何想像城裡的燈火通明?
一直待到夜晚,山區氣溫驟降。正要下山,大雨卻傾盆而下。蘇老師讓我們到他家躲雨。泡了茶,我們坐在屋簷下閒聊起來。山上很安靜,雨聲特別淅瀝。我問他為何會待在山里。 “我十幾歲就到外頭打拼,做過很多事,想安頓下來。”他頓了一下,又說:“再說,這裡的孩子很需要老師。”他的眼神透露出憐惜。我不期然想起電影《魯冰花》那個在山里教畫畫的老師。
雨勢漸小,我們決定下山。蘇老師領我們走到路口。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山上,他把手電筒讓給我們,自己卻能閃過每個窟窿和泥沼。人與土地的深刻聯繫,想來真是騙不了人的。
暗夜中,我們揮手道別。我知道這輩子或許再也不會見到這些樸實善良的山里人了。匆匆把口袋中僅有的一百塊美金塞到蘇老師手裡,不等他反應,跳上已發動的摩托車,才轉頭向他喊:“去給孩子買個發電機吧!”
雨還在下,前方的路,看不到一點光。
雨還在下,前方的路,看不到一點光。
群山環繞的腊戌,是許多中緬邊境商人的歇腳處。
腊戌仍使用馬車載送村民到市集採買物品。
腊戌山區大多未有建設公路,孩子天天腳踩泥濘地上學。
*此文原載於2018年新加坡《聯合早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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